乙巳蛇年之初，中国人工智能领域迎来了一场“惊蛰”。深度求索（Deepseek）公司凭借其开源模型DeepSeek-R1，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一场技术风暴，吸引了众多目光。

从几秒内创作一首诗，到一分钟内撰写出结构严谨的论文，再到几分钟内续写《红楼梦》后四十回，DeepSeek的高效与强大能力让众多网友在社交媒体上竞相分享其初体验，纷纷惊叹于这款软件的响应速度和卓越性能。

年逾古稀的鲁迅长孙、鲁迅文化基金会会长周令飞也对DeepSeek产生了浓厚兴趣。他通过输入关键词“训导”DeepSeek，成功创作出与鲁迅相关的一首七律古体诗和两首现代诗。他甚至利用AI音乐制作软件，将其中一首现代诗谱成民谣歌曲，在朋友圈内小范围传播，得到了极高的评价，有人认为其已达到春晚歌曲的水平。这些无所不能且高效的AI平台，将对人类写作这一创造性活动产生深远影响。

针对这一现象，羊城晚报记者采访了多位作家、诗人和学者，从创作深度、应用范围和社会文化影响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。

DeepSeek创作的诗歌水平究竟如何？

“新岁初阳照故林，炬火重燃赤子心。敢以清思浇野草，还将锐笔续呐喊。千帆破浪潮头立，一脉抽芽浪里寻。守土拓荒肩并重，燃灯播火夜同深。春风又绿江南岸，再请先生拭剑吟。”这首七律新年贺诗，便是周令飞在除夕夜突发奇想，让DeepSeek代为创作的。他希望通过“野草”“呐喊”等意象呼应数字时代，以“守土拓荒”彰显使命，并巧妙化用王安石名句，邀请鲁迅共鉴文化新章。

随后，周令飞又以相同要求，让DeepSeek以《火种与春天的契约》为题创作一首现代诗，结果同样令他感到意外和惊喜。于是，他索性让DeepSeek以《炬火的新纪元》为题，创作一首超过100行的现代诗，要求分为六个乐章和一个终章，每个乐章都融入不同的现代科技意象，如直播、VR、区块链等，并与鲁迅的作品和精神相结合，表达文化传承与创新的主题。经过多次“训导”和修正，终于完成了这首鸿篇巨制。

周令飞对AI的发展速度感到惊讶，认为它们的“创作”水平已经相当了不起，但仍有一定的提升空间。例如，在情感表达上略显不足，语词堆砌现象时有发生；所作歌曲虽然已接近成品，达到了上春晚的水平，但仍未达到可以广泛传唱的程度。

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彭玉平也对DeepSeek的创作水平进行了评价。他认为，DeepSeek在信息的搜集整合上表现出色，具有一定的语言组织和表达能力，但仍局限于事实层面的程式性写作，无法触及复杂的情感和主题。“鲁迅的主流精神不仅仅在于《呐喊》和《野草》，这些诗歌未能充分体现出鲁迅主流以外的精神层次，只是一种普泛化的呈现。”彭玉平指出。

AI创作的网络文学是否吸引人？

2月5日，阅文集团宣布旗下的作家辅助创作产品“作家助手”已集成独立部署的DeepSeek-R1大模型。这标志着DeepSeek首次在网文领域的应用，也预示着网文创作将进入一个更加高效智能的新时代。

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广东省网络作家协会主席林俊敏表示，AI在写作中的应用范围正在不断扩大，不仅用于生成短篇故事和诗歌，还被广泛应用于网文写作、剧本写作和广告文案写作等领域。网络作家群体对AI技术具有敏锐的嗅觉，早在AI技术兴起之初，就有不少人尝试利用AI生成网络小说，但这些作品始终未能获得足够的关注和流量。

林俊敏认为，AI创作的网文往往缺乏吸引力，难以勾起大多数读者的阅读欲望。尽管AI经过表意式的学习和训练，但在剧情写作方面仍然力不从心。此前使用AI辅助创作的主要是中腰部作家，他们的作品质量相对稳定，但缺乏突破性的创新或高关注度的话题性内容。DeepSeek作为更高阶的AI，或许能成为他们润色文章、寻找灵感的有力助手。

彭玉平强调，这个时代需要更多的趣味和“游于艺”的精神。作为人文学者，必须时刻警惕写作的程式化，警惕文学的娱乐化与碎片化。林俊敏则认为，“怎么用”比“用在哪里”更值得思考。DeepSeek能够清晰地展示思考链路，但这并没有从根本上降低对操控者的要求。作家自身的审美、见识和文学素养影响着AI最终生成的结果。只有作家和AI各自发挥优势，才能摆脱数据依赖，创造出既有深度又有创新性的作品。

未来，AI可能催生出“人机共创”的交互式小说、根据读者反馈实时调整故事的动态叙事等新的文学体裁和写作方式。这也意味着“文字生产者”需要转向“内容策展人”，利用AI分析整合数据，挖掘隐藏故事，专注于内容架构和价值观把控。

写作的意义何在？

有人因AI创作的高效与高能，惊呼人类以写作为代表的精神创造性活动将被全面取代。然而，彭玉平对此持谨慎态度。他表示，现阶段由AI生成的“写作”消解了读者作为阅读主体的个性化体认，难以取代文学家或人文学者。AI可以描绘出春天花团锦簇的场景，但在特定作者或读者看来，可能花开得越灿烂，内心越悲凉，这种感觉是AI无法写出的。

中国诗歌学会会长杨克也表示，AI无法“在场”，它生成的文本都是抽象的词语组合，缺乏现场细节和环境氛围。现阶段DeepSeek所体现的“深度”更多是知识性而非智慧性的。文学创作往往源于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，从这种角度上说，AI生成文本的过程更接近公文写作，而不能被严格定义为“文学创作”。

正是工具理性和人文价值的张力，构成了AI与“写作”在社会文化层面持续互动的动力。人类的表达欲与存在关怀从未改变，只是在AI技术赋能下，这些内在需求得以更加自由地展现，释放出前所未有的文化创造力。

杨克认为，AI技术可能会以超越人类想象的速度发展，至少在目前看来，已经对人类的文艺创作带来影响甚至挑战。AI写作早已经超越了一般水准的写作，尤其是它们还可以经过“训导”或自我“学习”，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写作质量。因此，那些缺乏创意、偷懒耍滑的工作者最容易被取代。

这也促使我们深入思考人类精神性创作的根本问题：写作为了什么？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平均水平消费者的要求，或者执行一些程式化的机械工作，那么AI无疑已经能够胜任。只有当人类的创意源于内心的触动和感动，是喜怒哀乐内在抒发的必然结果时，写作才像人类的呼吸一样，是包括AI在内的所有外在因素无法替代的。

AI生成作品的版权归属问题

自2022年以来，以ChatGPT、豆包为代表的多模态生成式AI被广泛应用于写作辅助领域，逐渐渗透到内容生产的各个环节。DeepSeek的横空出世之所以引起巨大反响，除了其可能成为一个国运级别的科技成果外，更在于其影响远远超出了技术层面，触及了社会和文化的深层次问题，也引发了一些前所未有的争议。

其中，AI生成作品的版权归属问题就是备受关注的焦点之一。AI融合不同文化元素生成的“杂交文本”对现有的版权制度构成了挑战，导致文学评价体系的失序。

在第170届日本芥川奖的颁奖典礼上，33岁的作家九段理江公开透露，自己的获奖作品《东京都同情塔》利用了AI辅助写作，小说中约有5%的句子“逐字引用”了AI生成的文本。这一事件一度引发热议。更有学者提出，当AI创作的小说开始获得文学大奖时，人类文化的评价标准是否需要重构？未来如果AI要求参与版权分配，又将出现怎样的局面？

无论技术如何发展，无论前路会遭遇多少挑战，人类都不可能停止探索和发展的脚步，也不可能放弃主体性的精神追求。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可贵之处。杨克认为，无论人机共创的边界如何变化，被保留下来的只能是那些具有主体性、艺术性的内容。因此，创作者们应更专注于技术无法复制的领域，如个体生命的痛感体验、对存在意义的终极追问等。